人类社会存在着一种普遍现象:一个事物的优势所在往往正是其脆弱点之所在。“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们看到,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愈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同上,第580页)马克思阐明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充满着二律背反:劳动效率提高却导致饥饿和疲劳增多,财富增加却导致贫困加剧,技术进步却导致道德败坏,人类主体性的崛起却导致人的奴役化,科学的光辉更凸显出人类的愚昧无知。马克思还深刻分析了资本与技术双轮驱动下的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的四种异化现象,即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异化、生产过程与劳动者的异化、人的类本质与人的异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资本与技术的资本主义应用创造了一个异化的现代化世界。
当前,金融资本和高科技已经成为资本和技术的最新表现形态,它们紧密结合并深入渗透到经济生态圈、政治生态圈、文化生态圈和社会生活生态圈,在人类生存世界逐渐构建起一套强大的权力体系。资本的表现形式已经从最古老的商人资本和生息资本,转变为商品资本、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尤其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信息技术革命的推动下,金融资本与信息技术相结合,日益走向虚拟化、数字化,进而促使人类生存世界日益走向金融化。当前,第四次工业革命方兴未艾,借助互联网、人工智能、云计算、区块链、大数据分析等先进技术,传统金融业务不断创新和升级。由高科技与金融资本构成的资本技术权力集团通过技术专利、风险投资、股权并购、期货期权等方式,占据国际创新链、产业链、价值链的顶端位置。随着全球化的发展,金融体系、媒体系统以及其他技术体系等以网络方式形成新权力单位,这些网络式的权力单位不断扩大其网状权力,在全世界像蜘蛛一样到处结网,控制人们的行为空间和言论空间,并逐步把各国政府变成全球资本和技术系统的代理人,这种新型系统化权力非常可能在未来拥有世界政治的实权,而国家只是拥有权力的代理人。(参见赵汀阳,第261、278页)由政府和国家掌握的传统的世界权力,正在或已经部分地被由资本和技术所构建起来的新型权力替代,人类逐渐进入一个资本技术统治的时代。在金融资本与高科技相融合的当今时代,人类的生存世界正在走向深度异化,并表现出一些新的特征。
一是人类的生存世界逐步被全面控制。资本和技术极大地增强了人类改造和征服自然的能力。当前,人类对象性活动的范围已经扩展到宇宙太空。人类实践所到之处的自然最终都被对象化为生产要素,被资本化——以资本逻辑为根本法则,以高科技为主要工具,以资本增殖为终极目标。对自然世界的控制同时也在构建对生活世界的控制。在马克思的时代,资本和技术主要是在生产过程中对劳动者进行控制,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43页)。面对资本和技术的“专制”,工人难以反抗,因为技术的进步、机器的改进使得雇佣工人大量过剩,形成一个边缘化的“备胎群体”。被控制的对象也包括资本家,因为“作为资本家,他只是人格化的资本。他的灵魂就是资本的灵魂”(同上,第269页)。
随着金融资本和高科技的发展,以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等新技术为基础的金融资本集团使人类进入一种总体的受控制状态。在发达的工业文明中,人类的社会控制不再令人感到痛苦不悦。越是在经济发展水平高和先进技术应用广泛的地方,人类越是处于无所不在的监控之中。便捷的移动互联网已经锁定了人,主体趋于客体化。资本技术集团通过网络爬虫等智能工具,可以对具有内在需求和偏好的人(互联网所联结起来的实质主体)的网络操作行为所留下的痕迹信息进行搜集、抓取、筛选和分析,使其反馈为网络指数和云数据,进而使主体人的内在精神世界被数字化,最终以对象化形式呈现出来,成为可以被资本和技术加以控制和利用的对象。信息化社会是一个无隐私的社会,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转化为数字信息被客观地存储于虚拟的网络世界,虚拟网络世界的信息甚至可以精准描画个体思想和行为的现实图像。服务即权力,人们日益依赖于资本技术系统所提供的生活服务,这赋予资本技术集团一种权力,进而催生了一种新型的全面专制。当前的银行、互联网、传媒、市场等系统已经初步或部分实现了服务与权力的合流,而未来的资本技术体系将形成提供全面系统化服务的全面专制。(参见赵汀阳,第255页)在这种系统化控制中,人们往往乐在其中,非常享受这种“自由的枷锁”。
这种系统化控制还深入到人类的精神世界,颠覆和重新定义着人类存在的价值意义。马克思提出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三大拜物教,认为资本是一种强大的决定人的主观意志的意识形态力量。法兰克福学派的霍克海默、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等对科学技术进行批判,提出科学技术也具有意识形态的作用和特质。资本与技术的强大意识形态力量,深刻塑造着人们的兴趣爱好、需求偏好、思想观念和价值立场。在资本技术集团的操控之下,真相不断被解构和颠覆,人们离真相越来越远。真相就是事情的真实情况,是人们思想和价值观念形成的基础,是人们作出判断和决策的依据。在信息化时代,“信息爆炸”导致人们信息超载,不能更清楚地看到真相——真相淹没在泛滥的信息大潮中。同时,现代媒介集团不仅决定了人们接收信息的方式,还生产和制造信息,决定人们接收信息的内容,进而操控和利用真相,导致人类进入“后真相时代”。所谓后真相,并非真相不存在、没有真相,而是真相被操控和利用,与假相交织,被淹没和遮蔽。在市场领域,资本与技术掀起了消费主义浪潮,人们的需求不再是自发产生,而是被创造的对象——通过现代广告创意和媒介传播,带来新的市场法则的变革:从适应需求转向创造需求,从抢占市场转向创造市场。大数据算法充分发掘个体的兴趣爱好,并向其提供精准的信息推送服务,人们接收到的信息和看到的“真相”已被操控和利用,人们的价值观被资本和技术定义,个体独立思考的主体性被削弱,意识形态化的资本和技术定义了现代人存在的价值意义。
二是人类的功能和价值被逐步替代。马克思认为,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必然会造成相对过剩人口。为了在市场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资本家总是不断改进生产技术、采用更先进的机器设备,来提高企业的劳动生产率,获得更多的超额利润。随着市场竞争推动技术进步和技术应用的普遍化,整个社会总资本中的不变资本的比重日益增加,可变资本相对日益减少,资本有机构成最终逐步提高。可变资本减少意味着资本对劳动力的需求减少,而劳动力人口供给却迅速增加,这样就造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相对人口过剩。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人口规律:“工人人口本身在生产出资本积累的同时,也以日益扩大的规模生产出使他们自身成为相对过剩人口的手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27-728页)到了帝国主义阶段,技术进步促使人的手工劳动进一步被机器替代,进而导致劳动力需求减少、失业人口增加。“技术愈发展,人的手工劳动就愈受排挤而为许多愈来愈复杂的机器所代替。”(《列宁全集》第1卷,第84页)马克思进一步认为,随着资本和技术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夺已经从直接生产者扩展到中小资本家自身”(《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第498页)。
前三次工业革命推动的科技进步对劳动者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对其功能的替代,而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人工智能、新材料、生物技术、基因工程等集成创新,对劳动者的影响将转变为对其价值的替代。赫拉利认为,人类有两种基本能力——身体能力和认知能力,在机器与人类竞争仅限于身体能力时,人类还有数不尽的认知任务可以做得更好,然而,一旦机器在认知能力上超过人类,则可能会创造出一个全新而庞大的没有任何经济、政治或艺术价值,对社会的繁荣、力量和荣耀也没有任何贡献的无用阶级。(参见赫拉利,第286、293页)这并不是幻想,而可能是即将到来的现实,因为资本推动科技创新在第四次工业革命中已经显现出从功能替代转向价值替代的趋势。以人工智能技术为支撑,资本更多地投向智能机器而不是更多地雇佣劳动者,资本的有机构成极大提高,大量劳动者将在与智能化机器的竞争中被无情地淘汰。尽管未来社会会出现一些新的岗位,但智能化只会越来越多地代替人类原有的劳动岗位和价值空间,新岗位的增长速度难以赶上原来岗位被替代的速度。“从生物技术到人工智能,第四次工业革命引发的爆炸式创新重新定义了人类的意义所在。”(施瓦布,第100页)人的价值意义生成于劳动实践,即人在劳动过程中建构起了与他人的社会关系,并在自我与他者的互动中确立了人的价值意义。当人的劳动功能被替代了,从身体能力到认知能力被智能机器全面超越和替代,其存在价值也就丧失了。人类将走向深度异化,变成非人化的存在。
三是人类的主体性存在可能被颠覆。这种存在论颠覆首先表现为人类自我毁灭的风险。核武器的诞生是这种存在论颠覆的开端,时至今日,人类已经拥有足够摧毁自己数次的能力。虽然现在可以靠所谓的“核恐怖平衡”来遏制人类将核武器应用于战争的非理性冲动,但历史已经证明,人类的理性是不一定可靠的。资本所造成的国家、社会、个人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在经济(金融)危机时刻尤为凸显。在矛盾日渐尖锐化的背景下,核武器技术的进步并未使人类变得更加强大,相反,却使人类越来越脆弱,人类仿佛一步步逼近悬崖的边缘,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
其次表现为人类自我改造升级为新的物种。当基因工程、新材料、3D打印等集成创新使得自然老化衰退的人类器官可以被科技制造器官更换升级时,人的存在也将发生改变。现代高科技正在从身体能力和认知能力上对人类进行改造升级:人类体力获得极度增强,正在加速实验中的人脑与AI结合的新技术已经开始为人脑扩容。人们在更换汽车零件的时候,可能赋予该车更多的功能,例如让它可以在天上飞、在海里游。但是,一辆绝大部分甚至全部零件均被更换过的汽车,还是那辆汽车吗?同样道理,科技赋能后的人类不仅可能永生,更有可能被赋予远远优越于自然本能的超强能力,这是一种存在论级别的生命升级,是一种更强的、更高级的新存在,但还是作为人的存在吗?
最后表现为人类创造出自己的掘墓人。马克思曾预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80页)人工智能就是这一预言的当代实现。人工智能对人类的功能和价值替代仍属于“奇点”之前的范畴,更加令人担心的则是“奇点”之后的人工智能,其使资本和技术对人类从功能价值替代转向存在论颠覆。人工智能如果获得与人类一样的智慧,拥有自己的欲望、情感、语言和反思能力,则将成为一种超越人类的新物种,成为一种超越人类的高级存在。欲望既是人类追求进步之源,又是产生矛盾之源。当人类的欲望与智能人的欲望产生冲突时,这种新的高级存在则可能会对人类作出消灭行为。“奇点”之后的“人工智能”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发明”。因此,人工智能不再只是一个知识论的问题,而将会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现代性的生成和发育导致“上帝死了”,现代性内置的矛盾如果不能化解,将导致“人死了”。